您將觀賞一齣給乞丐看的歌劇 華麗到只有乞丐能想像得出來 便宜到連乞丐都能負擔得起 便是這齣三便士歌劇 在來英國前就相當關注National Theatre這次的The Threepenny Opera製作,一來流氓音樂劇的題材吸引人,再來一直很期待在英國的國家戲劇院看現場。尤其主演的Rory Kinnear在我的演員口袋名單榜上有名,絕對不想錯過他現場的演出,因此來倫敦沒幾天我就興致沖沖地跑到國家戲劇院,在檔期結束前幾天買到票,拜見了我在National Theatre的第一部音樂劇。 時隔將近一年來寫這篇,許多想法和剛看完時的感想不太一樣:那時還不知道Brecht是誰,對劇本只有最輕淺的了解,對倫敦的劇場生態也不夠熟悉,去過的劇院沒幾個。記得看完的當下是蠻興奮的,劇情相當有趣,充滿魅力的壞傢伙到處勾引女人、為非作歹,惹禍上身被判處死刑,卻在關鍵時刻奇蹟被赦免,皆大歡喜收場。故事簡單,配上狂歡似的絢麗歌舞,別具心裁的舞台設計,在我心目中是個妥妥的四顆星。 一年後回想起這齣戲,覺得其實沒有當初感受到的,好看到熱血沸騰的程度。在看過各種各樣的戲劇演出後回顧它,我只能評價它是一齣「標準的國家戲劇院製作」。現在的我對National Theatre的觀感有些複雜,作為國家級的戲劇代表,雖然它交出的作品都不差,但和其他倫敦劇院比起來相對保守,大部分都是做中規中矩的戲,目標觀眾群也是倫敦(白人)中產階級和觀光客。我們同學之間會默默開玩笑表示國家戲劇院的三個劇場裡(Olivier、Dorfman、Lyttelton)只剩兩個可以看:最大型的Olivier Theatre(1200座位),作品一直介於商業和文化指標之間,不上不下的定位讓觀眾看得難以盡興。也許性質不同吧?與之相比,倫敦的小型專業劇場不論在題材選擇、製作上都更出色,而且票價更便宜(窮學生很介意這一點);而票價貴的West End商業劇場則以流行題材、娛樂歌舞或知名演員毫不吝嗇地投觀眾所好。 The Threepenny Opera就是這樣不幸在Olivier Theatre上演的一齣有點打安全牌的音樂劇。演員表現很傑出、製作很高級,但總覺得缺了點挑戰性,作為國家代表的劇場氣度不足啊。Brecht的風格除了劇本,主要體現在舞台設計上:大部份的道具和布幕都是紙糊的,聽起來可笑但至少紙糊得很精緻。許多評論裡調侃國家戲劇院將所有的製作費都投入其他的高科技作品(咳、wonder.land),到了這齣只好拮据的東拼西湊。我個人認為這種精心設計的廉價正符合這齣戲的內容,舞台的破綻也發揮Brecht的間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值得玩味。 說到這齣戲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飾演主角的Rory Kinnear,在台灣也許不是耳熟能詳的名字,但提到他的作品肯定所有人都不陌生。Rory不論在大螢幕(007系列、The Imitation Game)、小螢幕(Penny Dreadful、Black Mirror、BBC’s Hollow Crown)都有亮眼的作品,更是年年在倫敦劇場參與大型製作(他的Hamlet和Iago都是National Theatre 裡數一數二和本人心目中傳說級的表演)。Rory Kinnear與National Theatre的淵源不淺:他早期的演出在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大咖演員出產地),但從2006年來(到明年的Macbeth為止)參與的13齣製作,10部在國家戲劇院,而非國家戲劇院製作的,也都是倫敦焦點劇場如Almeida、Old Vic、Young Vic,還有新興的Bridge Theatre,可謂是倫敦劇場的重量級演員。 他在Threepenny Opera的演出最特別的無非是戲裡的歌舞橋段,聽說他要演音樂劇的時候,我當下的反應是懷疑,但看過演出後確定Rory Kinnear的歌聲與他的演技一樣令人安心。他在與衛報的採訪中提到他在大學期間曾考慮走上音樂之路,最終還是為了成為演員而作罷。 而除了演戲之外,他也是編劇:首部作品The Herd於2013年在The Bush Theatre演出。The Herd的讀後感:劇本題材很獨特,探討主流作品中較少提及的社會議題:身心障礙者對於家庭的影響。身障的兒子從頭到尾沒有出場,但從其他家庭成員之間劍拔駑張的責難和恐懼之間,處處可感受到他的存在。戲中的角色讀起來有點刻板,但每一場戲都充滿張力,想必現場演出很精彩。劇情因為背景裡隨時可能出場/出事的兒子而有了時間的壓迫感,最終完結在出事的懸疑點上。結論:戲劇性十足,劇本結構不尋常(感覺結束在上半場),但以題材而言,該結構反應了重度身障者的狀況有如不定時炸彈,隨時有可能將家人捲入其中。如果所有的演員都能寫出這種水準的劇本,大部份的編劇都要失業了。(fun fact:現在去到The Bush Theatre,二樓女廁的壁紙裝飾是劇本內頁,其中一間的門上貼的就是The Herd的劇本內頁。) The Threepenny Opera 預告片: 編劇的延伸閱讀: 同樣以John Gay的Beggar’s Opera原作為靈感,在不改變背景、人物設定的前提下,來自英國康沃爾(Cornwall)、由Emma Rice領軍的Kneehigh劇團曾新編Dead Dog in a Suitcase (and other Love Songs),並且對故事做了大膽的改編。 自從2017年六月在環球劇場看了Kneehigh的Tristan & Yseult,我便成為Kneehigh的忠實追隨者和Emma Rice的狂熱信徒。在查詢Kneehigh過去的製作發現這齣Dead Dog in a Suitcase (and other Love Songs),由Tristan & Yseult的主演Dominic Marsh飾演主角Macheath。雖然沒機會看現場的演出,但劇本讀起來照樣可以感受到Kneehigh鮮活又亂來的狂歡氣氛:串場的戲偶Punch and Judy時不時冒出來吐槽主角、原創角色殺手猩猩成為Macheath一伙當中最心狠手辣的跟班、市長寡婦提著裝了愛犬屍體的行李箱四處遊說。結局也從Macheath奇蹟似被赦免的happy ending改編成(spoiler alert)對人性腐敗失望透頂、不相信救贖的Macheath在歌聲中開槍自殺,心碎的Polly和Lucy引爆保險箱的爆炸性收場。 Dead Dog讀起來最令人欣賞的改編是Macheath這個角色人性的一面:雖然主角依舊作惡多端,但他始終處於對自己及世界失望透頂的極惡虛無主義,和想要相信愛情與救贖的渺小希望中掙扎。對買凶殺人、官商勾結、警察暴力、死刑恢復皆以近乎可笑的憐憫和冷漠眼光看待,洞悉人性本惡使他雖身處在全戲的正中心,卻像用旁觀者的全知角度看待生命和其他角色。悲傷又可愛的反派角色即使只透過歡樂的文字也有血有肉。 雖然沒看到Dead Dog很可惜,但接下來還是有很多熟面孔可以看: - 年底可以看到Kneehigh的The Tin Drum,該劇改編自1959年的德國魔幻寫實小說「鐵皮鼓」。 - Kneehigh 2016年製作的The Flying Lovers of Vitebsk終於巡迴到倫敦。 - 目前在環球室內劇場演出的Romantic Anonymous是Emma Rice導演的第一部音樂劇(主演仍然是已經很熟悉的Dominic Marsh)。 - Dead Dog及Kneehigh御用編劇Carl Grose的編劇新作The Grinning Man,從Bristol Old Vic轉戰到倫敦劇場了。Carl Grose擅長將原創作品改編成歌舞或偶戲劇本,The Grinning Man改編自法國大文豪雨果的同名小說。 不用說,我票都買好了,接下來敬請期待Kneeghigh專題。 觀賞日期:2016年10月1日
演出地點:The National Theatre 導演:Rufus Norris 編劇:Bertolt Brecht and Simon Stephens(改編) 編曲:Kurt We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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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就是現實人生的模擬 姑息抑或挺身而出,如何抉擇? 面對芝加哥黑幫的威脅,你敢不敢冒著生命危險看戲? 延續上週的政治話題,來說說今年最令人難忘的觀戲經驗之一。 2017年英國的大事件之一便是英國大選,英國首相Theresa May在四月底提出解散國會,希望可以發揮優勢,組成穩固的保守黨政府來應對脫毆後對歐盟的談判,而新的英國國會下議院大選,將於2017年6月8日舉行。而我就是在重要的選舉日去看這齣影射希特勒崛起的The Resistible Rise of Arturo Ui,戲中隱含的寓意顯得尤為耐人尋味。 The Resistible Rise of Arturo Ui是德國劇作家Bertolt Brecht的作品。在來倫敦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已在三個不同(但都相當有規模)的劇場裡看了他三齣不同的戲,可見他的作品在英國劇場受歡迎的程度。Brecht終生是馬克思主義的忠實擁護者,希望藉由戲劇讓觀眾參與政治思辨,他提倡的「史詩劇場(epic theatre)」打破寫實劇場所創造的「假象」,利用「間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演員扮演多重角色、直接對觀眾說話、報幕,精簡舞台設計,讓觀眾看到換幕的過程,或以歌舞打斷劇情連貫性來提醒觀眾:你眼前所見是製造出來的。他希望觀眾在欣賞劇情、歌舞的同時,對情境保持警覺和批判,而不是投入情感對角色產生同情,藉以達到「辯證戲劇(dialectical theatre)」的理念。 Donmar Warehouse因為之前Tom Hiddleston出演Coriolanus而聲名大噪,但實際上一直都是個穩定出產優秀製作的小劇場。實際進到劇場裡,空間比想像中更小,舞台中央擺了一架鋼琴,四周擺滿圓桌和椅子,佈置成爵士酒吧的樣子,一樓的觀眾帶著飲料坐在爵士酒吧裡,舞台角落的樓梯直接上到二樓觀眾席,舞台和觀眾的距離非常近。我是很臨時決定看這場演出的,考量時間和票價買了週間晚場的站票,最後幸運地補位被帶到一樓的酒吧觀眾席。圓桌上擺著虛構的菜單,解釋每一場戲對應的歷史事件,後面寫著: 12名演員扮演31個角色 每一場演出處決10個角色和兩名觀眾 但本戲演出過程沒有任何花椰菜受到傷害 演出開始前演員開始逡巡觀眾席,幫忙帶位、確認觀眾都坐得舒服,其中一人彈起鋼琴,一名女演員爬上鋼琴唱起歌,有兩個人開始跳起舞來,還有一個人跑上跑下宣布之後需要觀眾配合演出的cue點。燈光突然聚焦在一名演員身上,眾人推開鋼琴把舞台讓給他,從天花板降下懸掛的麥克風,演員興奮地宣布:「今天要跟大家說一個故事,但政治什麼的很敏感,所以Donmar Warehouse要求我們告知大家『表演內容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還有『以下言論不代表本劇院立場』!不過政治本來就是如此,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投什麼票…選出來的領導者都是自找的,是不是呀?」 劇情描述芝加哥黑幫老大Arturo Ui如何在當地花果市場裡,壟斷花椰菜市場,並陷害、威脅、拉攏有公信力的領導者替自己背書,殺人放火鞏固勢力、摧毀所有反對自己的人,身邊的人利用完之後再滅口銷毀證據,一路爬到頂點。這種「擋我路者,死!」的無賴做法當中不時穿插幽默橋段,但幽默的氣氛卻怎麼也甩不掉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元素。比如其中一幕是Arturo Ui找來演員指導他領導者應有的姿態與風範,演慣了通俗劇的演員教導的卻是誇張的表情與動作,觀眾對兩人滑稽的表演笑得正開心的時候,演員表示所有的領導者都必須有個招牌動作,然後舉起手做希特勒的納粹禮,台下的笑聲嘎然而止。 演出中也請了不少觀眾上台參與互動,飾演不需要說台詞的證人或是背黑鍋的犯人,看著觀眾被請上台被演員擺佈的樣子,沒有惡意也充滿喜感,但幾個走上台的觀眾,都會被請到後台,最後躺著回來,畢竟Arturo Ui會把所有不利於他的證人都殺掉嘛。 演出接近尾聲的時候有一段高潮戲,Arturo Ui及身邊的親信已剷除路上所有的障礙,接著在公開演講上舉行投票,投票通過便會成為城鎮的領導人。至此,觀眾已充分見識到Arturo的冷酷無情,演員半威脅的說:「要投給Arturo Ui的人舉手,舉手呀!」觀眾乾笑著尷尬地左右互看。 「看太不清楚。這樣好了,要投給Arturo Ui的人站起來。站起來呀,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 而因為觀眾都是很乖巧客氣的,為了讓演出順利進行都會配合演員的指示,所以現場的觀眾雖有點猶疑,但都默默地站起來了,我也好奇故事怎麼進行下去,心不甘情不願的拖到最後一秒也遲緩地站起來了。有一位觀眾躲在後排不肯起身,被演員看到,當場被點名,拖著一把椅子放在舞台正中央。 「你要坐著嗎?你要坐著可以呀!要坐,到這裡來坐。」 被點名的觀眾笑著搖頭,說著「好啦、好啦」地站起來了。演員滿意地看著所有人:「好啦!所以大家都同意囉?大家都是支持Arturo Ui的喔?誰敢反對,給我站出來坐在這裡。」比著舞台中央燈光直照的椅子。觀眾們緊張地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要站出去。 然後我走上台,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坐下。 在走上台前,我試想了這齣戲的暗喻:眼前的人是希特勒,他當選後做了什麼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現在什麼都不做,就是允許同樣的事再次發生。也許是習慣了劇場後再也難以當回被動的觀眾;也許是在大選日看這齣戲特別有感,將身在英國卻無法參與政治的挫折感投射在這齣戲上,總之,眼前有了兩個選擇:姑息或者挺身而出,而我掙扎了大約兩秒鐘,決定挺身而出。 走上舞台的時候,可以聽到觀眾席裡有人倒吸一口氣。在椅子上坐下的時候,台上的演員們地盯著我,而我努力地瞪回去。我坐上舞台後,陸續有其他的觀眾走出來,在舞台上聚集了為數不少一群反對份子。 「反抗軍是吧?就是你這傢伙帶頭惹事!」飾演殺手的惡狠狠的指著我。「叫什麼名字,報上名來!」 我乖乖地說了名字。 「你做什麼的?」 我回答之前,噗嗤的笑了一聲「我是學戲劇的。」現場觀眾哄堂大笑。 「呸,戲劇?就是你們這些愛搞鬼的傢伙。」可以看出殺手露出微笑,差點笑場。「你哪裡人?」 「台灣。」 這時殺手露出邪惡的勝利笑容。 「台灣?所以說,你不是芝加哥來的囉?也不是住附近的囉?」我回答說不是。 「那你的反對無效!連帶所有這些你找來的人,通通無效!Arturo Ui無異議通過當選!」 劇情被導回正軌,Arturo Ui沒有意外的當選。我坐在舞台正中央看著Arturo Ui在燈光下得意的表情。歷史再度重演,落幕。 謝幕的時候,飾演Arturo Ui的Lenny Henry跟我握手,說我是個「有骨氣的小妞」。他給人感覺類似Idris Alba,綜合流氣與紳士氣質。威脅我、飾演殺手的Lucy Ellinson向所有站上台的觀眾道謝,還特別跑來找我:「我每次都很佩服第一個站出來的人,真的需要很有勇氣才做得到。你們每有一個人站出來,我的心臟就撲通撲通狂跳、充滿希望。謝謝妳願意站出來。」她緊緊的抱著我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我也快要哭出來。 在一堂RCSSD的Masterclass我們與劇作家/表演藝術家 Tim Crouch討論「讓觀眾採取行動」這個微妙的機制。Tim Crouch的戲經常挑戰觀眾的底線,幾乎像挑釁般痛踩觀眾神經,就看有沒有人會出聲打斷演出。但如何安排讓觀眾不至於排斥到離席,或是抗拒到強逼演員澄清。如何暗示、刺激觀眾採取行動「做對的事」卻不至於讓沒有採取行動的觀眾覺得自己因沒有「做對的事」而受到批判。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討論在劇場營造出「安全空間(safe space)」的重要性:這是個受到保護的空間,演員、觀眾在這裡可以暢所欲言,你的所為(或無為)不會受到任何批判。雖然討論上理想的狀況是如此,但實際執行還是相當困難,許多觀眾仍然只把戲劇當作娛樂或舒壓的管道,並且排斥任何暴露自己的行為。 在互動戲劇的課堂上也提過,給予觀眾的選擇有容易的、困難的、不可能的,作為掌握劇情走向的人,必須考慮在觀眾做出困難選擇的時候給予相當的回報(獎賞)。而我作為第一個踏上舞台的觀眾,所得到的回報便是與演員的交流,以及充滿激動與「做了對的事」的成就感。 觀賞日期:2017年6月8日
演出地點:The Donmar Warehouse 導演:Simon Evans 編劇:Bertolt Brecht and Bruce Norris(改編) |
Author現居倫敦的編劇練習生,整理票根中。 ArchivesCateg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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